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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蒿

2021-04-05 10:50:06  来源:张家界日报  作者:廖诗凤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家乡的田边地角,山沟凸岭到处都生长着白色的蒿子,一年四季都有白嫩的茎叶长出来,生生不息。

    去年冬天,我随中国张家界精美诗歌大赛获奖团到武陵源景区采风,午餐的时候,餐桌上摆着一盘蒿子粑粑。同餐的内蒙、河南、北京、海南的诗友都不认识,自然请教上了我这个张家界本地人。

    我告诉他们,这是用我们武陵山区最地道也是最普通的白蒿加糯米手工制作而成。白蒿清香养颜,清血除脂,是一味很有价值的中草药;糯米阴柔健脾,温滑爽口,二者合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保健作用。

    在我的介绍下,一盘蒿子粑粑,就这样被诗友细细品完。而我,也一点一点地咀嚼,体味着蒿子粑粑的滋味,像咀嚼一截苦难的岁月,让我陷入了对一桩桩往事的深深回忆。

    应该是一九六七年的春天,我还不到六岁。那年让我记住的画面,伴随着我走过了一个甲子,并日渐清晰,仿若隔日。

    母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告诉我,我出生的那一年食堂刚下放,漫山都是白白的蒿子,村里断炊的人,就是靠白蒿养活的。而我们家则有了自己的南瓜、萝卜、青菜和红薯,父亲很年轻,有的是力气,还学会了修木屋的手艺。这四柱六棋的三排栅两间屋,就是父母亲吃着白蒿拌粉子,吃着青菜和萝卜,自己伐木,一锯子一锯子,一斧头一斧头,一刨子一刨子,一凿子一凿子独自完成的。仅仅搬运木材,锯椽板和起排栅才找几个人帮忙。母亲说,父亲做事很认真,有一股子韧劲,半夜三更,还经常可以听见父亲砍木头的声音。

    父亲的老房子原本也是大屋,闹匪时被人烧掉了。父亲分家时,就分得几块很宽的木板。没有屋,父亲不服气。其实他也想请人帮忙,可是真的请不起,因为实在是没有饭吃。饭让别人吃了,我们白蒿子拌粉子都没得吃,就只有饿肚子。

    现如今,父母亲分给我的两间木屋还在原地。这两间木屋,就是母亲生我那年和父亲亲手修建的。每一根柱头,每一条椽板,每一块瓦片,都浸染着他们的心血,都饱含着他们的大爱。虽然多年没住人了,日晒雨淋的,很多地方都已经开始腐烂,过路的舅舅舅母曾多次建议我作处理,烂了可惜,我一直没有行动。我知道,他们必定亲眼目睹了我的父母造房时的辛苦,也许,他们看见了我的房屋就会想到我的父母还没有享到儿女福气就早早离世的悲戚。他们都如此,我何尝更不是如此。没有行动,是因为那是我的念想,我知道,老木屋没了,我的所有念想都没了,那可是父母亲吃白蒿给我们几兄妹搭建的爱巢,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皇宫。

    那年我和小我四岁多的大弟一起患病,我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母亲早起从山上扯白蒿回来,发现大弟已经快不行了,饭都没顾得吃上一口,就抱着他开始疯狂四处寻医。我记得十分清楚,那天我打开腰门,想翻越六十公分高的门栏到外面去,看看母亲回来没有,却竟然倒在门栏里,几次努力都怎么也站不起来,孱弱如猫声的哭唤,没有唤来任何搀扶我的人。

    母亲后来回忆,那一次,她真的担心我们两兄弟挺不过去。她听说有个叫田神姑的老人能够治疗我们的病,便抱着大弟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去找神姑。路太远,她一路看着已经开始抽筋的大弟,疯了般地呼叫和奔跑。母亲说,那时候,她非常非常的害怕,每一次的风声飒飒,她都会毛骨悚然,她生怕大弟就这样从风中失了去。她说,她特别痛恨有棵树上的一只鸟,那只鸟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大声的叫着“挖孔,挖孔”,如果鸟不那么叫,她说,大弟不会死。母亲也流着泪说,要是她不去山上扯白蒿,早点发现病重的大弟,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弟弟是死在从神姑家回来的路上的,神姑给他做了最后的抢救,说,能不能闯过鬼门关,要看他的造化。当母亲哭着说家里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我的时候,没想到神姑竟然愿意随母亲一同前行。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治病救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剧烈的疼痛烧醒,我看见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拿着火,吹得雪亮雪亮的,烧在我的胸口,我的肚脐和背部,“啵啵”作响。醒来后,我听见母亲在屋外塔里撕心裂肺地哭,看见父亲像被霜打过的茄子,整个人都塌了下去。坐在石头上,唉声叹气。我蹒跚着靠近母亲,看见的是我这辈子怎么都忘不了的事情:弟弟赤裸着小小的身体,躺在簸箕里,他已经死了,母亲也叫不醒。

    我走出来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奔过来,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放声大哭,久久都不敢松开。仿佛生怕这一松开,我也要走了。

    死去的弟弟葬在了孩坟山上,一堆好小的黄土,巴掌大个墓门。而我的母亲,再也不去扯白蒿。母亲每天都坚持从她几乎枯竭的奶子里挤出一些奶水,存放在大弟小小墓门的碗中,她生怕大弟醒来后饿着哭泣。我望着她走向山坡的背影,脚步匆忙,像追赶时光,穿越时空,而她回来的步履,却十分沉重,失魂落魄般蹒跚着。

    大弟的坟头上长满白蒿,那是母亲亲手栽种的。她说,她想告诉大弟,因为一家人要白蒿度命,才错过了救治他的时机。给他坟头栽种白蒿,即是忏悔,也是赎罪。

    后几年生活越来越苦,一到春天就是饥荒,青菜萝卜成了主粮。有时候,父亲会趁着放工早一点的档口,披星戴月,往返几十里山路去外婆家挑些红薯。我记得清楚,好多个早晨,我找不到母亲,坐在冷火秋烟的灶前哭喊。很久之后,才会等到母亲从小路的尽头,步履匆匆,满身的露水,一背笼的白色蒿子,在风里舞蹈、颤抖。

    母亲又去扯白蒿了,为了救命。

    有母亲在我会不哭,我知道,母亲会养活我们。

    这个时候,母亲就像一个能够救世的菩萨,默默地,麻利的处理好白蒿,然后,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整好一锅早饭——白蒿粉子粥,让我们度过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日子。

    母亲告诉我,那个时候白蒿不容易找,因为找的人多,有的时候要跑好多山头,才能采到一背笼。母亲总是轻描淡写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深情回味。其中的艰辛,生活在新时代的我们谁也不懂。

    现在,母亲父亲都没了,可漫山遍野的白蒿还在。只是没有想到,新时代,这种曾经度命的白蒿,已经演变成了茶余饭后的风味小吃。

    没有了父母的日子,我再不吃白蒿,我怕我咽不下那段悲伤的苦,怕如鲠在喉。新时代的我,依然忘不了曾经的苦,忘不了记忆最深处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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