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排行老九，同辈人都直呼他的乳名，晚辈人多称九叔、九爷爷、九太太。
屈指细算，父亲走了三年，三年来，我只有在梦里见过父亲几回。我无数次想写一点纪念他的文章，但每当我拿起笔来，只有无尽的泪水。梦里相见，只要醒来，常常是老泪湿枕，我实在是写不出一个字来。又是一年六月天，又是一年父亲节，窗外，细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在没有父亲的父亲节里，我只有无尽的思念。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三岁那年得了肺结核，父亲用小箩筐把我挑上街，每天早去晚回在大庸县人民医院打针治疗。小箩筐的一头是我，另一头是和我体重平衡的石头。小时候，我喜欢像跟屁虫一样跟在父亲后面跑。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跟父亲出远门，是到崇山的相公洞电站。白天，父亲忙他的，我由电站里一个煮饭的老爷爷带着。
一九七O年，六岁的我开始上小学。父亲总会把老师给我的教科书仔细地包上书皮，再在封面上用毛笔端庄地写上语文或数学。一学期下来，旧书如新。这一年，父亲没再去电站工作，而是回到了生产队干农活。此时的父亲，因为劳力差常被人瞧不起。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下放的干部。但一直再没回到原单位。年近不惑的父亲开始自学中医。私塾出身的父亲，对古医籍的理解和背诵惊人，很快成为村合作医疗室一名优秀的赤脚医生。在当赤脚医生的日子里，父亲风雨无阻地为乡亲服务。就是大年三十吃团年饭的时候，只要有人需要看病，父亲常常是连忙放下碗筷，背负药箱出诊。以至那几年家运不济，母亲常哀叹是团年时刻病人家属敲门的缘故，但父亲却恪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师训，他经常吟诵师傅大廉先生的一首诗：“秧针刺水柳絮飞，麦浪如云豆荚肥。红药箱，绿蓑衣，斜风细雨出诊归。”这也是他当年行医的真实写照。
那年月，家里很穷，经常吃不饱饭，每遇上好吃的，难免有些狼吞虎咽。但父亲从不批评我们。只是给我们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小孩，吃东西从来就没有吃相。有回要去走亲戚，爸爸特意叮嘱他，要是吃鱼的话，一口只能咬到眼睛边上。入席不久，小孩便夹鱼一条，一口咬到了鱼眼睛上。父亲劈脑壳一筷子，小孩大哭起来，不服：“凭什么打我！我是只咬到眼睛边上嘛！”父亲说：“我要你从鱼嘴巴咬到眼睛边，你看你，一口从鱼尾巴咬到了眼睛边，成何体统！”父亲讲完这个故事后也不言笑。这个故事深深地影响了我，从此，我吃鱼的时候，总是记到只一口从鱼嘴巴咬到眼睛边上。那年月正处于物资匮乏的时代，学校里几乎只有一分钱两块的酸萝卜。学生多，趁不注意的时候，不时有些学生不给钱偷拿。这些孩子常在人前炫耀，他们的父母也不时夸奖这些孩子。此时，父亲会严厉地追问我是否也干过这样的事。说如果干了就要剁手，这是辱没家风的大事。我们兄弟四人是绝对不敢这样干的，因为父亲说这是做人的底线。
我们四兄弟渐渐长大，读书无路，就业无门，父亲便开始叮嘱我们四兄弟每人都学一门谋生的手艺。我开始学木匠，弟弟依次学习瓦匠、裁缝、理发匠。父亲说学木匠这门手艺好，到别人家干活，一进门主人就会敬上两个煮鸡蛋，很受人尊重。转眼到了一九七八年，父亲也开始为下放的事去四处奔波，找同学、找单位、找领导。直到一九七九年全国民间中医医师选拔考试，父亲以优异成绩通过。这一次考试，改变了全家的命运。我们四兄弟都开始拼命读书。父亲的新单位对父亲尤为关心，连给供销社上缴的议购猪都代交了。为了报答新单位，父亲也拼命工作。父亲说，老牛自知黄昏近，不需扬鞭自奋蹄。一九九四年父亲退休。退休之后的他，服从安排，继续为原单位坐诊。如果需要采药，他会利用休息时间去山里采药备用。孙儿孙女出生后，他就回到老家，在路边上开了一个零售小店，含贻弄孙，消遣时光，得点小利。
父亲始终恪守家训。家族上上下下的大务小事，他仗着辈份较高，也时常去调解。父亲做人做事始终一丝不苟、率先垂范。我从没看到父亲睡过一天早床。他常常叮嘱我们：现在之福，积自祖宗，不可不惜；将来之福，贻于儿孙，不可不培。父亲曾少年壮志，勤学外语，梦想当一名外交官，但终未成。父亲是一个苦命的人，生逢民国乱世，又逢家道中落。但父亲一辈子依然为善不求报。有一年，在铁路上遇到一家流浪的外地人，一家三口，小娃正病重，父亲免费医治，临行又赠路费。父亲也是一位正直的人，面对邪恶，敢于痛击。回首一生，父亲万般感叹，他给自己撰写了一幅挽联：
创业维艰，百年身世百年史。
守成不替，万代书香万代医。
他说，他这一生，创业艰难。人生百年，他希望儿孙，代代做一个读书明理的人。他叮嘱我，当一个优秀的医生才是最幸福的人。
父亲晚年患阿尔茨海默症，渐渐模糊了记忆。不再写文章，不再读书，散步也常常记不住回家的路，甚至连吃饭也时常处在恍惚中。二O一七年股骨骨折，更是雪上加霜。但父亲心里依然只装着别人，他常常把亲朋好友给他的零花钱悄悄送给他惦记的至爱亲朋。后来，面对卧床不起的父亲，我们全家都拼命地为他治疗，一直想着奇迹能出现。想着在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父亲一定会好起来。但父亲还是没熬过去，嘴里唠叨着我爷爷和伯伯的名字，眼角流着泪，去那边和爷爷奶奶团聚了。至死难干流泪眼，他生莫养读书儿。此时此刻，我愧为人子，我愧为医生。
父亲离我越去越远，而我离他越来越近。梦里偶然相见，醒来只是一枕泪水。惟愿，生生世世永为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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