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粽 子

2021-06-21 10:48:13  来源:张家界日报  作者:曾高飞  阅读: 张家界日报社微信

    写粽子是为纪念屈原,也不单单为了纪念。

                                                      ——题记

    传统节庆,含义隽永,与相应美食匹配,早早就把我们的胃口吊了起来。春节是美味集大成者,母亲说,春节没吃好,意味着新的一年都要忍饥挨饿,没好日子过。元宵夜的元宵,端午节的粽子,中秋夜的月饼,都让人垂涎欲滴,回味悠长。处在半饥饿状态的小时候,过年过节,都是为了那张嘴,都是为了填饱肚皮,吃上一顿几顿与平时不同的好吃的。

    只有端午节不一样。端午节除了吃粽子,还有一层更深刻,更高尚的人生意义,不管父母是教师是农民,不管你三岁五岁,都要告知与被告知的。端午前后,江南阴雨绵绵,如泣如诉。小河里的水涨了,像极了偶尔失去温顺的母亲,嗔声含怒,让人畏惧。这个节日,因为屈原的投江变得沉重,就像老农身上的旧伤,在潮湿阴冷的日子都要隐隐作痛。端午节,就连我们小孩,都要收敛脾性,变得乖巧懂事,不再追追打打,莫名地深沉起来,半天不愿多说一句话。

    端午的江南,是要赛龙舟,包粽子的。千百年来,人们做着同一个梦,希望把屈原从河神手里抢回来,让他再次绽放璀璨的文明之光。屈原投在湖南汨罗江,这一天,湖南人更加食不甘味,夜不成寐。在二十四节气中,为纪念人而设的,屈指可数,清明算是一个,端午算是一个。发韧于湖南,纪念湖南人的,就更少了——湖南人在源远流长的中国文明史上,95%以上的时间星光黯淡,地位尴尬,只是到了近现代,才蓦然花开,大放异彩。

    对屈原,作为湖湘文化孕育出来的文化人,我是感恩戴德的。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虽然有些沉甸,注定只要认可了就选择了艰辛,却早就成了自己的座右铭。可小时候对屈原的认识和感恩,没有现在这么深刻和高尚,只是因为他,我们才有粽子吃,过上几天温饱的日子。当然,也在不成熟的思想里,觉得屈原一生很值,是那种流芳百世的开挂人生,我们不仅要学习他的诗文,似懂非懂地琢磨做人的道理,在他死后千百年,人们还要用一个伟大的节日来缅怀他。在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上,因为一个人的忌日成为传统节日的,也就屈原一人了。只要中国人在,端午就在,屈原精神就在。如今的端午节,已随着中国人的脚步遍布全球,落地生根,被发扬光大。屈原投江成为中华文明史上震撼人心的一笔,屈原投江的目的成为中国知识分子追求真理的内心驱动。

    真是扯得有点儿远了,现在把笔拉回现实,严肃认真地说说那些记忆中的美味的粽子。

    年轻聪明的母亲是包粽子的能手,每年端午都要给我们露一手——她似乎很享受她的劳动创作,看家人吃得开心,她很陶醉,就像喝了二两米酒。分到每个人头上的粽子不多,多则七八个,少则三五个。

    包粽子要准备三样主要东西:糯米、馅和竹叶。糯米和竹叶是关键材料,必不可少;馅是锦上添花,没有可以,有则更好;粽子的差异化,最终却体现在馅上。

    糯米产量低,不到粘米的一半,种起来很不划算,让当家作主的父亲耿耿于怀,种糯米算是不务正业。可每年都要劈出一小块地,种上一点,因为糯米有糯米的作用,不可替代,元宵、粽子、甜酒、麻花,过年的很多年货,都要用到糯米。没有糯米,过年都要比别人寒碜。

    距村庄两三里的小河边生长着一片竹林,那竹子亭亭净植,抱团生长,密密麻麻。竹叶又长又宽,是包粽子的绝佳材料。那年月烧柴薪,野外的木棍柴草,一到秋天就被洗劫一空了,唯独那片无主的竹林没人砍伐,大家心照不宣,那是用来包粽子的,神圣不可侵犯。可那片竹子还是没能经住岁月的考验和环境的变化,现在已经没有了,那条记忆中的清澈的小河,也成了一条污浊的臭水沟。村人说,那片竹子是自己枯萎死掉的,与水质有关。竹子死掉后,村里就再没人包粽子,改成花钱买了。端午前夕,镇里集市的摊贩案板上,摆满了粽子,有各种各样的馅,省却了包粽子的麻烦。

    可我还是喜欢自己家的粽子,总觉得买来的粽子没有那种正宗的味道。端午前,母亲取出储藏快一年的糯米,放在干净的井水里浸一个晚上,让糯米发泡变松软。第二天清早,不用母亲吩咐,我们早就一溜烟跑到小河边,摘回一篮竹叶,在村口的井边洗干净,带回来。母亲做,我们看,有时候做做帮手。母亲将竹叶卷成圆锥状,用调羹往里塞糯米。糯米塞到一半,放红枣、花生米、或其他果仁做馅,再把另一半糯米塞满,然后封口,用线扎好,一个粽子就成了。碰上年成好,手里有闲钱,母亲也吩咐父亲从镇上买回一两斤五花肉,用来做馅。没钱的时候,也有可能做荤馅,只要我们愿意,如黄鳝丝、泥鳅片、螺丝肉,味道也不错的。

    端午前就在吃粽子了,端午过后的第二天,基本上就不吃了,也吃完了,没有了。端午前,家里一直有粽子,想吃了,拿几个放进锅里蒸,很快就熟了。但不能多蒸,只有端午节那天中午,才蒸得多,一个人甚至有三五个,够饱了。粽子熟了,剥开来,热气腾腾,清香扑鼻。五花肉作馅的粽子,很解馋。五花肉流着油,把糯米都浸润了,吃起来格外香。现在饮食,讲究少油,油多了,吃起来不健康。可那时候,闹油荒,很多菜都没放油,有气无力的,补充点油,可以长劲,让手脚充满力量。

    也吃过其他叶子包的粽子,如荷叶。荷叶粽与竹叶粽形状不同,竹叶粽以圆锥状为主,大小均匀;荷叶粽为方块,可大可小,能包多大就包多大,有丰富的想象空间。母亲是个很有创意的人,全村用荷叶包粽子,是母亲的发明,后来被其他村人效仿,渐渐流行。荷叶粽有神奇的味道,荷叶荷花香,渗进了粽肉里,也弥漫在空气中。包粽子的荷叶不要新鲜的,以陈年枯荷叶为宜。每年秋天,荷叶枯萎之前,母亲都吩咐我们到村口荷塘尽可能多地摘些荷叶回来存放,以备后用,用途最多的就是大年夜蒸鸡,端午节包粽子。那口荷塘的荷叶,每年都被我们摘得最多。

    粽肉有甜有咸,我讨厌甜粽,喜欢咸粽。在我看来,只有咸粽,才有正宗的粽味,仿佛甜粽配不上湖南人那种重口味的血性;我想屈原也是喜欢咸粽的,甜是工业化的产物,屈原那时候没有人工甜,只有自然甜。我们湖南人,觉得只有咸才有那种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的味道,甜是没有的。

    花甲之年的外婆也喜欢包粽子,因为我们喜欢吃。外婆包的粽子,馅是五花肉,或者咸蛋黄,我一直认为咸蛋黄粽最美味。外婆一个人生活,那时身体尚好,无病无痛,种田耕地,喂鸡喂鸭,有余钱买肉,有闲时腌咸蛋。过年过节,别人家是女儿女婿给长辈送礼,我们家是反过来。由于子女多,又都在读书,严重入不敷出。过年过节,是外婆拎了鸡鸭鱼肉和节庆食物往我们家跑。外婆的做法让父母很难堪,尤其是父亲。外婆来了,父亲就躲了,一个人猫在地里闷闷不乐地挥锄干活。父亲那点心思逃不过外婆的眼睛,外婆也不愿伤父亲的自尊,往往放下东西,喝口水,不吃饭就回去了,尽量避免与父亲见面的尴尬。见外婆走了,父亲踅回来,找个借口,对我们发发脾气,算是出口生活不如人意的闷气。

    那时候,被父亲莫名其妙地痛批后,委屈的我们不明白父亲的心思,现在算是明白了:作为晚辈,父亲不能给岳母送礼,心里该有多憋屈啊。父亲沉默寡言,对外婆还算孝顺,从来没有粗声大气地说话,嘴巴也甜,叫的时候满脸堆笑——对其他人,他从来没有这种善良的表情。过年过节,外婆给我们送东西,父亲很过意不去,他为自己无能感到委屈。现在外婆早就去世了,父亲也进入了风烛残年。但过年过节,父亲无礼送外婆的愧疚画面,一直留在记忆中,几十年过去了,仍然那样清晰,历历在目。

    节庆食物,粽子是唯一可以吃饱的,一饱就可能两三天,这种经历在成长过程中很难得。糯米是自家种的,其他食物,如中秋的月饼,是要花钱买的。有时候,一顿可以吃上三五个粽子,把小肚皮撑得西瓜一样溜圆,特别是端午节那天中午。现在端午前后,也爱吃粽子。全国各地的读者、粉丝、企业家朋友寄来各种风味的粽子,有甜也有咸,馅五花八门,把全国的地方小吃都囊括了。

    但我总觉得这些粽子没有当年那种粘乎乎的糯性,那种唇齿留香的美味,唯一不变的,是那种亘古不变的情怀,在生命中发挥作用,借助屈原纪念活动薪火相传,深入民族的骨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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